来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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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隆重葬禮故事》

隆重葬禮故事


我恐怕沒法舉辦一場稱心如意的葬禮。

牆是白色的,椅子是白色的,電腦是白色的。今天是病徵報告出來的日子。坐在溫度宜人的辦公室裡頭,我挫著手指,看著白色的醫生,湧上心頭的盡是不祥的預感。

「醫生,」我問,「這病真的沒藥救了麼?」

「不好說,因人而異。有些患者確診後能活十多年......」

「有多少?」

「......百分之三。」醫生說,「不過別太沮喪,凡事都說不準。我們會告知你親屬相關情況。在那之前,不妨告訴我你的煩惱。」

這麼著,我向醫生傾訴。

 

小時候我很怕黑,常開著電視睡覺。

有天晚上,新聞播報了一農莊生病的牛。它們的肉從內壞死,再也不能吃了。屠夫說。它邊說,邊展示身旁解剖了的牛——瞧瞧,病了就會成這樣。

那是我頭一回看見牛紅彤彤的血肉與白骨,心想原來如此,牛就是由這些玩意組成的......然而,人不也如此麼?我的四隻我的背我的頭部內都藏了森森白骨,死的白骨支撐著我寫字行走跳舞,一刻都未曾離去。終有一天,太陽會老去,地球會淹滅,宇宙的一切都會走向盡頭。然而遠遠在那之前,我這個偶然的存在就會被放進小棺材,被火化或是土埋,此後這片土地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無法流淚,無法舞蹈。——一想到這裡,眼淚就忍不住流下,哭個沒完。

僅僅在這點上,誰也沒法安慰誰。我們都是被判死刑的囚徒,早些晚些罷了。

當然了,醫生,我沒那麼容易放棄。我尋遍書籍,在科學雜誌上發現了冰凍人這麼個技術,還為此開心了好一陣子。我找到了延長生命的秘訣,怎能不快活呢。然而,隨即我又對未來人的心眼起了疑心,只好放棄這個法子。

既然永生如此困難,那麼只好另尋他路,叫死時不那麼痛苦。我轉而決定,我要許許多多的陪葬品。然而我對兵馬俑不感興趣,金字塔也是。它們太過繁瑣,太過笨重,最後只能淪落為無關緊要的外部記憶。而就算這一時段的我喜愛某種陪葬品,無法保證下一時段的我依舊喜歡,這樣一來,豈不前功盡棄。

如此這般一一減去,我得出的答案只剩一個,或者三個:我的回憶,我的感情,我的知識。這些玩意兒構成了我這個存在,將它們當作陪葬可謂再合適不過。所以是的,我這個容器,打算吞併更多的東西到自身裡頭。

梵高死時帶走了他的星月夜與那片向日葵田野,費茲傑拉德與他的流金歲月爵士年代一同入土而眠。他們死時旁無一人,但在我看來,再沒有一場葬禮比他們的來得更盛大,更迷人。

我是地上的凡人,自沒法與星星們相提並論。即便如此,收集陪葬品的過程就是一切。而我,勤勤懇懇地收集了這麼多年陪葬品的我,無非就是為了給予自己一個厚葬。

所以醫生,這病當真別無他法了嗎?

 

回過神來我已走在街上,穿過人潮,朝西邊走去。

我記不清自己是如何離開醫院的。但不論如何,我得到了答案:積累二十餘年的陪葬品行將腐朽,風化,先一步離我而去——幸而,還不至於如此。阿茲海默初期的我尚有一絲選擇的餘地。

今天是個灰白色的陰天,我朝西邊的海走去。夏天時這兒人滿為患,秋末時卻如平日的墓地般空落落。

我脫下球鞋和襪子,腳底赤裸著在海灘散步。砂石有點磕腳。吹著猩鹹的海風,我不時彎腰蹲下,挑選喜愛的石子放進口袋裡頭,沈甸甸的。

裝滿石頭的我向海走去。向海走去。

灰白的海浪沖刷沙灘,久久不絕。

海水沒過頭頂,我的眼球變得痠痛,視線登時一片朦朧。恍惚之間,我看見氣泡從鼻孔裡鑽出來,消融在前往海面的半途。我好像想起了許多事,又像是什麼都沒憶起。身子與呼吸道一陣抽搐,我看見了明媚的陽光,綠油油的茫茫草坪。我看到了一頭牛,一頭搖著尾巴、散步的牛。它時而與別的公牛母牛牟——牟——地叫著,時而孤零零的迷失在諾大的草原之中,藏進草叢,無影無蹤。

這時候,遠方傳來朦朧的號角聲,那是大海的呼喚。海底多麼幽靜,多麼溫柔。我閉上眼。砂石撫慰著我,水流親吻著皮膚。在空無一人的海底,我感到自身回到黑暗的懷抱,再度成為了人類的胎兒。

 

Fin.


上週情緒低落時寫。我很好,只是想寫寫自小時候以來,某種一直深埋心底的不安。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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