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幻AU

Summary：瑞琪前往龙之森屠龙，却做了个奇妙的梦。在梦里，一只黑猫给予忠告。

前章：五  地下工厂

六     骑士之死

一如所有大无畏的屠龙勇士，游侠亦从世外高人手里接过一把刻有神纹的银亮宝剑。但不同于传说中的英雄，游侠并非为了受苦受难的人民——仅仅是为了让一位少年睁眼——便要夺去一头龙的性命。

“谨记，你的行为是正当的。”瑞琪临行前，少年的父亲对他说：“只因你的杀戮是基于爱的杀戮，龙的牺牲亦是无可奈何的牺牲。”

我的爱人一睡不醒，蓝血的心脏是必要的代价。因此我的杀戮是基于爱的杀戮，龙的牺牲亦是无可奈何的牺牲。

瑞琪低吟着这句话将宝剑别在腰际，孤身一人踏上征途。

离开村庄向东驱马骑行三日后，游侠便到了人之国与龙之森的边境。抛弃骑士身份成为游侠的这五年来他闯荡无数秘境，却还是头一遭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潜入龙窟。无人知晓龙之森的全貌为何，只因踏过边境者无人生还。边界处高耸入云的树冠昭示着龙不可一世的威严。人的气息在这片浩瀚树海中无处可寻，此处自太古伊始便是龙的领地。

游侠长吁一口气，骑马踏入密林。龙之森入夜后气温骤降，白昼里云烟缭绕。参天巨木孕育着巨大的生命。悠长的龙鸣不时穿透云层震动地壳，这批度过漫长年月的古老王者拥有比人类深得多的智慧。每当响起龙鸣，瑞琪便不由得屏息躲在树影里头，静待万物归于平静。他常常在入睡时倏然惊醒，感到皮肤因被谁凝视着而倍感紧绷，到头来不过虚惊一场。

我只需要一头龙的心脏，瑞琪想，我得尽快杀一头龙，越快越好。游侠有种预感，在龙之森久留会使人癫狂，而不幸的是他的预感鲜少落空。

在密林度过的第三夜里，游侠做了一个梦。

那晚瑞琪把马匹牵在树下，自个爬到巨木的树梢上打盹。他梦见自己身着圣沃斯顿骑士团时期的团长盔甲，懵懂无知地置身于一片钢铁丛林，天地间无一物不被鼠灰色的金属所笼罩——天空是灰的，大地是黑的，面孔麻木的人们卷缩在黑灰色的衣裳里钻进白的灰的兽里匆匆离去。

骑士站在路边向疾驰的兽们挥手，但它们却咆哮着驶向远方，钻进一团又一团庞大的云雾。骑士又向过路的人们搭话，但无一人回首，更无一人回应。太迟了太迟了。身着统一套黑灰衣裳的他们拖动脚步眨着空洞的双目，只会颠来倒去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同一句话：太迟了太迟了。

“你好，”骑士又一次开口道，“我正在寻找一位少年——”

“太迟了太迟了。”路过的女子说。

“他俊美得很，现在应该已经是位个子高高的男人了——”

“太迟了太迟了。”路过的男子说。

“这就是他所在的世界吗？我该去哪儿才能与他重逢？”

“太迟了！”

这回，街上所有人一齐说。原本急着赶路的他们张嘴怒目大喝，接着陡然如石膏般止步不动，构成了一幅绝对静止的群像图。骑士一时愣怔，面前的人群在转瞬间一动不动，他险些以为自己的时间也随之一并停滞。幸好不是。他还能呼吸，还能迈步......还能寻找少年。

可少年在哪呢？骑士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走，愈发觉得这是个奇妙的城：街道宽敞得足以让三辆马车同时行进，楼房竟同古树一般高耸，灯红酒绿的招牌在灰蒙蒙的雾里闪烁萤火虫一般的微光......若果幻境存在实体，大抵就是这般风景。在凝固般静止不动的茫茫人海旁，唯有一只黑猫仍在慵懒地散步，一幅就算人类迎来世界末日也与它无关的逍遥模样。

“请等等，猫先生。”

骑士别无他法，只得向那只悠然漫步的黑猫搭话：

“我知道你忙着觅食，但我有个人非见不可......你能带我去见那位名为RK的少年吗？”

黑猫晃了晃7字形的尾巴，什么话也没说，只是遥遥望着店铺里的新鲜生鱼。瑞琪会意地从店里挑了条最肥大的青花鱼（他在心里向店主忏悔），毕恭毕敬地将鱼儿送到黑猫面前。黑猫伸出前爪拍了拍鱼头，似是满意地“喵呜”了一声，随即銜着青花鱼一溜烟地钻入一条通往地下的台阶，就此不见踪影。

骑士咽了口唾沫，手握剑柄缓步走下阶梯，浸没到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去。不知走了多久，楼梯来到尽头，走道的灯亮了。灰白的墙上贴着一张张五颜六色的海报，上头描绘着瑞琪前所未见的玩意：真空吸尘器、宜家写字台、排骨味速食面、皇家班底《堂吉柯德》巡回演出......在速食面与堂吉柯德的海报之间，黑猫的影子又一次跃入视线。

“太慢啦人类，”瑞琪仿佛听到黑猫这么说：“快跟我来。”骑士便跟着黑猫在地下纵横交错的通道里穿梭。他绕过一个个静止不动的行人，掠过一台台自动饮品贩卖机，终于在标识着No.11的电车月台瞥见了“少年”的背影——他身着白衣裳黑裤子，拎着皮质的方形包，已是个初出茅庐的男人模样。不知为何，骑士凭本能就认出了他的身影。错不了，他心想，这就是那个在河边救了自己的男巫，那个他寻了五年的RK。

“RK！”瑞琪欣喜地朝男人大喊：“回头看啊，我就在这里——RK！”

然而人群的时间在此时恢复流淌，都市巨大的喧嚣将骑士的声音吞噬殆尽。长大成人了的少年瞥了眼手腕上的手表确认时间，接着像是听到什么似的回首一望——他的双目依旧如记忆里那般迷人，在这晦暗的城里闪烁着红宝石的色泽。但少年却什么也没能看见。他的视线茫然地掠过人群，接着便随奇装异服的人流一同被呼啸前来的绿皮巨兽吞噬。那抹红就此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鼠灰色里，随绿色的兽去了远方。

“太迟了。”有人窃笑道。

“太迟了太迟了。”无数人同时窃窃私语。

绿皮巨兽的脚步声愈来愈轻，骑士感到五脏六腑的温度逐渐流逝，他知道兽载着自己的爱人去了某个他所不能及的场所。一切的嘈杂在他听来都成了笑声。

不再是少年的RK还记得自己吗？置身于爱人的故乡，身着盔甲的瑞琪却感到手脚冰冷。他跌坐在长长的木椅上，心想，说不定RK早就遇到了别的恋人。或许少年早就把儿时的暗号和约定丢弃在某个积灰的木匣子里，放在遍布蛛网的阁楼一角......就在这时，原本在墙角大啖青花鱼的黑猫抛下鱼骨，示好般地跃上瑞琪的大腿，用圆脸磨蹭起他的手背。

“谢谢你带我来到这，”瑞琪摩挲着黑猫长长的身子，叹息道：“但我已经没有鱼，也没有老鼠可以给你了。我一无所有。就连我唯一的爱人，此刻也正离我而去。”

“哪有的事。”黑猫说：“正因为你两手空空，所以才好抚摸我。那些拎着公文包和菜篮子的人类既腾不出手来，也腾不出时间，成天只想着该怎么买更多的吸尘器和速食面。”

“刚才也想问来着，吸尘器和速食面是什么东西？”

“哦人类，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。”

享用着骑士的抚摸，黑猫惬意地眯起眼睛。

“目前只需记住一点：它们固然是很不错的玩意，但它们不会比你的爱人更重要。而且照吾辈的预感，你的爱人可没忘记你——该怎么说呢，他长着一双和吾辈相似的眼睛。吾辈是猫中之猫，在天地间逍遥自在，从不轻易认定主人。但一旦认定，就绝无可能忘记。”

瑞琪忆起了五年前的奇遇。不错，少年那双红宝石般的双眸时至如今还在人群中寻找自己。这是个怎样怪异的世间——又有谁能相信，前骑士团长竟被一只过路的野猫给安慰了？瑞琪喟叹一声，感到血流重归温暖，内脏重新运作。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明，但他又开始相信：一如自己渴求着少年，少年一定也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渴求着自己。

“你呢，又为何对那个雄性念念不忘？”猫问，“他可产不了崽子，也不会有乳汁。”

“只因他是我的救命恩人，一个美极了的男巫。”骑士说，“在他之前，我没吻过一个男孩；在他之后，我再没恋上别人——说来奇怪，这些年来我光顾着寻找他，却没细想过爱上他的缘由。不过我想......他大概捅破了某种茧一样的东西。

“你瞧，我是个骑士，终年包裹在这铁质的茧里。正当我快要窒息的时候，茧上突然被剥开一条缝，光线和微风钻进里头，我就在那时透过缝隙看见了他的一只眼睛。于是我也把脸凑过去，和他对望了一会儿，不知怎的流下眼泪。但他并未移开视线，也没伸手为我擦泪，只是无言地注视着我......仅仅如此便让我安心。我到底是在何时爱上他的？剥开茧的那时？还是他纵容我哭泣的那时？我不知道，猫先生。我只知道，爱意自那时便开始萌芽，在我的骨髓里蛮横生长。如今要斩草除根，已是不可能的事了。”

骑士笑了。他用覆着铁铠的手指梳理猫儿漆黑的毛发，续道：

“猫先生，照你的预感，我们是否还能重逢？”

“这个嘛，得取决于代价的高低。”黑猫说，“打比方说，你给了我上好的新鲜青花鱼，我就心甘情愿为你引路。反之，如果你给的是馊掉的鱼罐头，我当场撅撅屁股走人。虽然不太懂你们人之间的事，不过如果诚心实意想要和心上人相见，做出点牺牲恐怕必不可少。”

穿着骑士盔甲的男人抱着黑猫，在月台的候车板凳上与之交谈——这分明是番不可思议的光景，但过路的人们只是匆匆而过，一言不发地看着手腕上的表。

下一班列车的轰鸣在隧道尽头响起，像是巨兽的喘息。

“看来时间差不多了。”猫儿舔舔前爪，道：“再会了，人类。下次再见面时，你就该知道吸尘器和速食面的区别了。”

黑猫从怀里挣脱落地时，瑞琪自梦中醒来。

还是黑夜。树影绰绰，四下并无龙鸣，风里却夹杂着哭声。它藏于窸窸窣窣的声响里，听不真切，但切实存在着。

不远处有人。瑞琪用麻绳捆住双手爬下树干，落在草上。他顺着哭声行进，一手握剑柄，一手拨开枝干......不一会儿，哭声停了。在漫长的死寂中，瑞琪屏息拨开杂乱长草，却见一名龙少女。

少女瘫坐在地，窈窕身形与人无异，头上却长有龙的曼妙犄角，一头火红长发及腰，像是凝固的火焰。她身着华美长袍，朱红色的衣摆绣着金丝，像是位大贵族。少女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，泪水止不住流下，看见瑞琪的那瞬却破涕为笑，抬头道：

“你就是传闻中的人之子？”

“我从森林的另一边来，是人没错。”瑞琪答。

“无怪乎近日大伙儿嗅到空气里混入异味，我就猜有贵客来访。” 少女笑道，“别那么紧张，我不吃人。不过嘛，多少有点饿了……喏，鹿肉、狼肉一类的，你有的吧？”

瑞琪摇头。“毕竟是龙的地盘，不敢贸然打猎，也不敢生火。黑面包、麦酒和肉干倒是有些，吃吗？”

“哪有不吃的道理！”少女咯咯笑了，愉快地拍起手来，“给我速速准备。”

瑞琪从囊袋里掏出干粮和酒袋。少女盘腿坐在地上，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，舒坦地打了串饱嗝。

“可以问你个问题吗？”瑞琪坐下问。

“问多少个都行。”龙说。

“那好。”瑞琪看着少女的双眼，道：“你是谁？为何哭泣？”

少女闻言放下酒袋。她不以为意地用昂贵衣袖擦了擦嘴角，龙眸微眯。

“吾乃火龙洛琳德，首领尤娜之女。明日本是我出嫁的日子，母亲大人安排我与老顽固黑龙麦格特联姻——这我宁可吃人也不干！于是我便趁宴会后偷偷出逃。我要逃到母亲的爪牙所不能及的场所，到一个没有龙的地方去。”洛琳德垂下眼帘。“但一想到此行一去不返，今后唯恐见不到姐妹们，就倍感痛苦难熬。” 龙公主说着说着，突然话锋一转，“告诉我，人之子，你是个好骑士吗？”

“曾经是个好骑士。” 瑞琪说，“现在不过一介游侠，但能帮的还是会帮。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？”

“好极了。吾正愁没有向导，你倒是相当合适。你来当吾的骑士，护送吾到边境另一边的人之国，如何？火龙的一缕发丝千金难买，一块鳞片价值连城，一滴血泪能医百病。只要你送我到人之国，我就将这些各赠其一。”

“那好，我答应你。”沉默半晌后，游侠说：“我们在天亮前就动身。”

龙公主颔首。她挥指一动，满地落叶就变作一张毯子。少女钻进毯子里，嘴角漾起微笑。

“母亲常说人生来罪恶，你倒是还不赖。”她压低声音问，“欸我说，人类都像你这样好吗？还是说，你是人类当中顶善良、顶稀有的那一种？”

瑞琪一时无言。过了一会儿，龙公主便打着鼾睡着了。

睡在草丛里的少女笑容甜美，似是梦见了出逃至人之国后的凡间日子，梦境里有沾染酒气的广场舞会，有从天而落的纷飞的花卉，说不准还有身为骑士的瑞琪与她一同共舞——这样真的好吗？瑞琪陡然踌躇，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。他想，我真的要为了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，杀害一个美丽纯洁、本该绵延千年的生命吗？我难道不该放下这剑，从异教徒的蛊惑中抽身，像个好骑士那样信守给她的承诺吗？

“太迟了。”有人在他耳边喃喃。

“太迟了太迟了。”地里似是有一群矮人齐声嬉笑。

我的杀戮是基于爱的杀戮，龙的牺牲亦是无可奈何的牺牲。瑞琪默念着少年之父的话，紧握剑柄，略一屏息，刹那间刀起刀落。小小少女的鼾声永远地停止了，她做着凡间的梦在盛大的舞会里一去不返。一时间晚风穿透千百形状各异的叶片，风声如同鸣泣，天地万物不约而同地哀悼一头龙的殒命。瑞琪对这声音充耳不闻。他割开少女白皙的胸膛，霎时鲜血淋漓，湖蓝浸染草丛。瑞琪套上皮革手套伸入温热的尸体深处，遂掏出那仅有一拳大小的蓝色心脏，仍在指缝间微微跳动着。

他把她的心放进玻璃瓶里。

“漂亮，真是颗上好的心脏。”不知用了什么幻术，奇人的声音从树干里响起，“别难过，你不过做了每个恋人都会做的事——况且，你已不再是骑士。”

龙永远地睡了，而我已不再是骑士。瑞琪反刍着这句话，内心一阵绞痛。他感到魂灵被活活撕裂——半个尚存壳内，令半个却被这座森林诅咒。他可怜的半份灵魂在洞穴里不断下坠，下坠，直到完全陷入谷底的混沌，前往了一个永恒的、鼠灰色的梦乡。

恍惚中，游侠看见身着骑士盔甲的另一个瑞琪置身街头，沿着阶梯前往地下，重返人潮涌动的No.11月台。失去了身体的骑士目送一头头绿皮巨兽拖着长长的身子来来往往。他的半个魂灵在人海里徘徊，终日对着那绵延不绝、隧道里头的轨道反复呼喊：

“你在哪儿？RK，你在哪儿......”

TBC